第三百六十章 到达老龙城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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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只是万事开头难,之后就未必简单了,一步走错,反而更难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后对青虎宫的恩威并济,只认定一件事,跟姜尚真攀扯上关系的事情,就只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转赠妖丹一事,绝对不可再多。

    练拳吊命,是陈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。

    心思纯粹,拴得住立得稳,在人心复杂的世道,其实更是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要清楚有了姜尚真出现天阙峰,陆雍就不敢对自己心生歹意,所以不收这瓶坐忘丹,不担心青虎宫翻脸不认人。

    尤其陆雍还是一位元婴地仙,只会更珍惜当下的修为和地位。

    于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宫老宫主。

    竟是到最后,不管如何软磨硬缠,那个年轻人言语和善,措辞温和,偏偏就只是不收那瓶坐忘丹。

    难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话,一位元婴地仙在自家地盘上,对着一个后生一哭二闹三上吊?

    陆雍做不出来。

    所以只得让陈平安再考虑考虑,陆雍则离开屋子,去了渡船同一楼层的另外一间。

    结果刚打开门,就看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张面孔,脸色淡漠的姜尚真。

    生平最恨别人“自作聪明”的姜尚真,根本不与陆雍废话半句,直接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,早早将这间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狱,伸手一抓,将措手不及的老元婴拽入屋内天地中,屋内凭空浮现出一根根有金龙盘踞缠绕的金色栋梁,它们开始从柱子上飞掠离开,如同一条条金色锁链,穿过陆雍一座座关键气府,最后一条最为威严的金龙一爪按住陆雍头颅,拍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婴身前,一脚踩在他的后脑勺上,轻声笑道:“天大的面子都给了你青虎宫,还人心不足,真当我姜尚真是心善的菩萨,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陈平安出现在天阙峰,因为那根玉簪子,给了我一点小念头,我就不是为青虎宫弟子讲大道送福缘了,是要将你陆老儿的元神硬生生拍进那堵石壁当壁画了?!”

    姜尚真微微加重脚上的力道,可怜陆雍身处小天地当中,连哀嚎声都发不出,唯有神魂剧烈颤抖,痛得这位不擅争斗厮杀的元婴地仙,只觉得生不如死。

    姜尚真眯起眼,加上力道越来越大,“世间多少修士,全是你陆雍这般不讲究,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!凭着一点机缘,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,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?连我姜尚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,只为了一个剑修,就可以压着自己的一肚子杀机,在陈平安面前好好说话,你陆雍倒好,真是比我姜尚真还要牛气啊!”

    陆雍后脑勺已经略微凹陷下去,如果再有片刻,估计就会元神爆裂,金丹与元婴一起在这座小天地炸开,姜尚真当然会被波及,受伤不轻,可看样子,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这份后果。

    姜尚真原本已经答应送给青虎宫一位资质尚可的弟子,在未来跻身中五境的当天,就可以去往云窟福地历练,寻觅自己的机缘。

    青虎宫也算因此结交了姜氏和玉圭宗。

    不出意外的话,以后最少再不会有一名金丹修士,就敢顶撞青虎宫渡船长老、指名道姓骂陆雍。

    可又如何?

    福缘到了手,抓不住,反成祸事,万事皆休。

    更远一些,同样是骊珠洞天出身的少年,赵繇和宋集薪,比起从未上过学塾的陈平安,两个同龄人甚至还算是齐静春的学塾嫡传弟子,尤其是赵繇得到了齐静春最根本的那枚“春字印”,可当少年面对当时的大骊国师崔瀺,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的少年赵繇,甚至连看门人郑大风都喜欢的骑牛车少年,不一样连崔瀺都觉得是个稍大一些的蝼蚁而已?使得一方春字印,彻底消散天地间。

    若是赵繇没那么“聪明”,誓死不以春字印与崔瀺换取机缘。

    当时“春风犹在少年袖”的齐静春,岂会任由崔瀺拿走印章。

    眼前,陆雍同样因为一念之差,就要丧命于此。

    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气,收回脚,只是又一脚踹在陆雍脸面上,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龙缠绕的柱子上。

    陆雍挣扎着坐起身,背靠大柱,头顶就是那条倒挂的金龙,它那头颅缓缓扭转,随时可以一口咬掉陆雍的脑袋。

    姜尚真压下怒气,收敛笑意,蹲下身,与那陆雍平视而笑,“受此大辱,有没有生气啊?”

    陆雍惶恐道:“不敢不敢!”

    姜尚真心念微动,他身前出现了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。

    陆雍心神大骇,竟是直接开始磕头,砰砰作响,“恳求前辈饶命!”

    玉圭宗的姜尚真,一向只是以钱囊鼓鼓著称于桐叶洲,极少与人厮杀的消息传出。

    不过玉圭宗的老宗主,对姜尚真青眼相看,一洲皆知,原本宗门与姜氏共同经营的云窟福地,不顾非议,全盘交给了当时的年轻姜氏家主。

    约莫五百年前,桐叶宗却有了一条“玉圭可欺,绕姜而走”的不成文规矩,并且传闻这是因为桐叶宗一位元婴修士的临终遗言。

    姜氏家主姜尚真,本命之物只是一片柳叶,别说是桐叶宗,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,都未见过。

    桐叶宗那位老元婴的遗憾后半句,则是“一片柳叶斩地仙”。

    姜尚真揉了揉下巴,“在我手上,姜氏威名沉寂两百年,此次出山,不杀个地仙,对不起列祖列宗。”

    陆雍泪流满面,抬起头,“前辈杀我陆雍这等末流元婴,岂不是更辱姜氏?前辈应该换一个杀啊!”

    姜尚真啧啧道:“这句话,说得如我一般机敏过人啊,有点意思,有点意思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打了个响指,那片柳叶与小天地一同消失。

    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陆雍仍是不敢起身,狼狈坐在地板上,“求前辈再给陆雍一个机会,此次若是不让前辈满意,陆雍自求一死,只是万一如此,还希望前辈不要迁怒青虎宫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点点头,“还算说了句人话,行了,起来吧,堂堂元婴地仙,哭哭啼啼,传出去还以为我姜尚真仗着境界欺负人。算你运气好,你陆雍今天要是玉璞境,就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陆雍果然立即站起身,再次老泪纵横,“谢前辈不杀之恩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感慨道:“看着你这番作态,我竟然觉得有些可怜,看来是在某个地方待久了,心肠也跟着软了。要知道当年遇上同境的桐叶宗地仙,最后任由他跪地磕头一千个后,我仍然觉得诚意不够,还是赏了他一柳叶,割掉了他体内那尊元婴的头颅。此次返回宗门,得找点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摆摆手,“出去吧,你送完了东西,事情就算到此结清,不用担心我跟你秋后算账,青虎宫那名弟子,依旧可以去往云窟福地。”

    姜尚真没来由心情好转,哈哈笑道:“对了,这叫一码归一码。”

    陆雍倒退着走出屋子,关上门后,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,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,不过哪敢再敲门,直接跟渡船管事要了一间寻常屋子。

    在夜幕中,陆雍重新去往陈平安房间,落座后,什么都没有多说,拿出了三只造型古朴的小瓷瓶,在陈平安的疑惑眼神中,陆雍站起身说道:“居中瓷瓶装了六颗坐忘丹,其余两瓶各装了六颗火龙丹、布雨丹,瓶底有铭文落款,前者主材选自一条火蛟遗蜕,后者取自山门那堵墙壁的独有青苔,适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练气士,两颗一起服用,效果极佳,可以壮大魂魄,有‘金身描漆’的美誉,尤其是被阻拦在金丹境门槛上的练气士,视为破境捷径。”

    不等陈平安拒绝。

    陆雍沉声道:“若是陈公子今天不收下,陆雍不敢强求,那么恳请下次路过天阙峰,记得在我青虎宫废墟上,为我陆雍上三炷香。”

    说完之后,陆雍直接身形不见。

    裴钱瞪大眼睛。

    天底下还有这么送礼的路数?

    这个她可不想学。
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环顾四周,“姜尚真,出来一见?”

    姜尚真站在观景台那边,笑眯眯挥挥手。

    挥手打招呼之后,姜尚真身体后仰,直接倒掠出了观景台,撞入渡船一侧的云海之中,潇潇洒洒走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揉着眉心。

    头疼。

    陆雍惴惴不安去了姜尚真“与自己讲道理”的屋子,敲门后无人响应,壮起胆子又敲了一次,仍是没有动静。

    等了许久,这才推门而入。

    已不见姜尚真。

    只有桌上多出一大把谷雨钱。

    陆雍怔怔坐在桌旁,老元婴沉默片刻后,抬起手,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泪。

    打定主意,这次返回天阙峰,炼丹,这辈子就只炼丹了,再不与这些性情多变的山顶修士打交道!

    那边。

    陈平安喊来了画卷四人,商议此事,没有任何遮掩,桌上就放着那三只瓷瓶。

    魏羡的意思是丹药必然没有问题,大可以放心。

    卢白象的建议,是山上手段防不胜防,小心起见,到了老龙城,以天价转售出去便是。

    隋右边没有开口说话,这不是她所擅长的事情。

    朱敛最直截了当,笑着说取个折中的法子,恳请少爷赏赐他一颗火龙丹和布雨丹,试试看滋味如何,到了老龙城之前,若是他既没有暴毙,又确有滋养魂魄的效果,那就说明这三只瓷瓶里头的灵丹妙药,没问题,到时候再来决定是自己吃,还是卖出去坑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是收起了三只瓷瓶在飞剑十五当中。

    当晚朱敛就偷偷来敲门,恳求陈平安卖他两颗青虎宫丹药,钱他先欠着。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朱敛,你是真不怕死啊?”

    佝偻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,搓手道:“在藕花福地当惯了天下第一,如今到了这么大一座天下,再当个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,可好歹要争一争四人当中的第一吧,不然老奴哪有脸皮伺候少爷,连个小娘们都比不上,拿块豆腐撞死算了。”

    朱敛继续道:“富贵险中求,之前破庙一役,老奴图一时痛快,放开手脚厮杀,留了些病根在身上,难道真忍心老奴最后一个跻身那金身境?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真想好了?”

    朱敛点头正色道:“不想好,就老奴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德行,能敲这门,打搅公子休息?”

    陈平安拿出两只瓷瓶,倒出两粒色泽迥异的仙家丹药,无奈道:“生死自负。这两颗丹药,就当是你朱敛在破庙死战不退的报酬。”

    朱敛手心接过了两粒丹药,直接拍入嘴中,嘿嘿笑着起身与陈平安告辞,“少爷赏罚分明,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随了。”

    这等马屁话,陈平安左耳进右耳出就好。

    朱敛瞥了眼歪脑袋、脸颊贴在桌面上的裴钱,后者与他愣愣直视。

    朱敛就此离去。

    后半夜,裴钱已经去隔壁睡觉,陈平安独自在屋子里练习立桩,叹息一声,去开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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