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七章 眼底脚下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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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正在那边辛勤干活的小家伙转过头,眨巴眨巴眼眸,有些疑惑不解。

    陈平安揉了揉它的小脑袋,掏出竹简和刻刀,轻轻放在桌上。

    在这天夜色里,陈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,之前就在这里烧过香,陈平安并不陌生,白河寺有一座大殿,极为奇特,供奉着三尊佛像,有佛像怒目,也有佛像低眉,还有居中一座佛像,竟然倒坐,千年以来,不管香火如何熏陶,佛像始终背对大门和香客。

    白河寺最近有些萧条,大白天都门可罗雀了,深夜时分更是寂寥,加上那些以讹传讹的可怕传闻,衬托得往日宝相庄严的菩萨天王神像,怎么看都变成了阴森狰狞,前些天,有一伙蟊贼来打秋风,结果一个个哀嚎着跑出去,全部疯疯癫癫的,直到进了牢房才安静下来,只说那白河寺闹鬼,万万去不得。

    陈平安进入这座大门未关的偏殿前,特意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,并无异样,在寺庙内身形悄悄换了几处地方,符箓始终是匀速缓缓烧尽而已。

    陈平安正打算离开白河寺,刚走到殿门口附近,就骤然倒掠,脚尖一点,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横梁上,侧身而卧,屏气凝神。

    从大殿外大摇大摆走入三人,毫无窃贼的模样,反倒像是月夜赏景的达官贵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皱了皱眉头,竟然有两位都见过,正是状元巷那边一栋幽静宅子的武道同辈,老人身材高大,相貌清癯,虽非道人,却头戴一顶样式古朴的银色莲花冠,相较于陈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远望,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敛气势,当他跨过门槛,就如一座巍峨山岳,硬生生撞入了这座白河寺大殿。

    女子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,姿容动人,脱了笼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风,色彩靡丽,最出奇之处,在于她穿了一双木屐,屐上赤足如霜雪。

    一位俊俏公子则是生面孔,身材修长,一袭藏青色的宽袍大袖,手上缠绕着一串珊瑚念珠,行走之间,轻轻捻动珠子。

    女子嗓音清脆,不是南苑国的京师口音,妩媚瞥了眼那位公子哥,调侃道:“我的簪花郎唉,你既然虔诚信佛,为何还不跪下磕头?到时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,占了周公子这么大便宜,岂不是一夜之间,名动天下?死也无憾。”

    年轻公子微笑不语,只是仰头望向三尊神像。

    天地寂寥,偌大一座佛殿,唯有珠子滚动的细微声响。

    老人笑道:“鸦儿,就别拿周仕开玩笑了,人家那是脾气好,不与你一般见识,不然撕破了脸皮打一架,到时候周仕的棺材钱,谁出是好?”

    貌若少女、可气质风情却如妇人的“鸦儿”,掩嘴娇笑,秋波流转,风情流泻,竟是让一座原本阴森吓人的大殿,都有些春意盎然。

    名为周仕、绰号“簪花郎”的年轻人,无奈一笑,“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负我这么个晚辈了。”

    “湖山派的俞真意,这南苑国的种秋,镜心亭的童青青,鸟瞰峰的陆舫,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,其中童青青这老婆姨更是跟师爷爷一个辈分的,反观咱们,势单力薄,真要玩这一出火中取栗吗?即便拿到了罗汉金身和那部经书,能否活着离开南苑国京师?”

    女子掰着手指头,一个个点名道姓过去,说着这方江湖最为帷幕重重的密事,“虽说师爷爷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,可是好汉双拳难敌四手,俞真意的徒子徒孙那么多,南苑国种秋又是地头蛇,童青青这个老妖婆,最喜欢蛊惑人心,说不得上次簪花郎负伤归来,嘴上说是给她打得半死,其实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,在跟咱们演一出苦肉计呢。尤其是那个陆舫,几十年来出手的次数,屈指可数,江湖上都说他是走了正道的师爷爷,由此可见,天赋该有多好,经过这么多年潜心练剑,说不定都已经超过俞真意和种秋了吧?”

    老人置若罔闻,默不作声,双手负后,望着那尊背对苍生的佛像。

    女子一跺脚,有些幽怨。

    木屐踩在石板上,响声清脆。

    周仕出言宽慰女子,“这四人并非铁板一块,真到了生死关头,恐怕没谁乐意舍生取义。”

    女子笑道:“咱们中就有人愿意啦?”

    周仕神色自若,继续道:“其实光是我爹,加上臂圣程元山和磨刀人刘宗,仅就顶尖战力来说,已经不比这四位大宗师联手逊色,我们这次是密谋行事,又不是沙场上的两军对垒,不用讲究兵力多寡,鸦儿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   其实四大宗师,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,故意撇干净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枭雄,属于关起门来自己乐呵乐呵,真正服众的说法,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。

    刚好正邪皆有对半分。

    四大宗师当然各自占据一席之地。

    从武道一途转入修习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,俞真意。排第二。

    世间外家拳第一人种秋。排第六。

    传言九十高龄却青春常驻的童青青,都说在她之后,数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所谓第一美人,姿色、风韵加在一起,都不如她一人。排第九。

    隐世独居鸟瞰峰的剑客陆舫,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的一位,如今还不到五十岁。排第十。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几乎所有人都坚信,在二十年前榜上垫底的陆舫,才是最有资格挑战并且战胜那位第一人的存在。

    甚至有人认为如今的陆舫,已经超出南苑国国师种秋,跻身前五之列。

    而簪花郎周仕所说的臂圣程元山,武功极高,对人对敌,必分生死,所以不被名门正派认可,觉得武德太差,不配享有宗师头衔。此人排在第八。

    磨刀人刘宗,是名副其实的顶尖邪道高手,纯粹喜好杀人,恶名昭彰,排第七。

    至于周仕的父亲,周肥,更是无数正道人士做梦都想大卸八块的大魔头,武学奇高,品行极为低劣,创建了一座春潮宫,搜罗天下美女,除了几个儿子,数百人的春潮宫,再没有一个男人,周肥因此自诩为“山上帝王,陆地神仙”。

    但是让人无奈的是周肥,排第四,而且公认横炼功夫天下第一,年轻时候的陆舫,曾经以一把佩剑“龙绕梁”,成功刺穿周肥身躯三次,周肥依然安然无事,战力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陆舫就此主动退去。

    孤身一人,仗剑闯入春潮宫的陆舫,也为自己的意气用事,付出了巨大的代价,在他一次出门远游的三年期间,师门六百人,被周肥半点不讲高手风范,亲手慢慢折磨殆尽,传言陆舫的师娘和十数位师姐师妹,如今尚且在春潮宫担任侍女。

    至于为何陆舫游历归来,听闻噩耗,没有再度登山挑战周肥,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几个江湖秘密之一,与天下第一人的那个大魔头到底有多强、镜心亭董青青到底有多美、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几岁,并称为天下四大谜案。

    从南苑国京城,到城外那座牯牛山,在这条线上,处处云波诡谲。

    有一位万里迢迢赶来的中年男子,带着一身酒气进入南苑国京城后,如鱼得水,终日在街边酒铺酗酒,浑浑噩噩,最后以至于不得不将佩剑押在了酒铺,五两银子,那还是掌柜妇人看他一身腱子肉的份上,可以趁着他睡着了,偷摸几把,不然最多三两银子顶天了。

    牯牛山顶,一位身材如稚童、面容纯真的人物,每天闲来无事,就细细打磨一把玉竹折扇,而负责山脚下那八百御林军的南苑国武将,见到此人后,却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俞老真人。

    太子府第,一位多年来担任掌勺厨子的佝偻老人,对着一大缸时候未到的腌菜,揭了盖子,酸味扑鼻,嘴上呢喃着多事之秋,多事之秋。

    但是无疑以今夜白河寺入庙不烧香的三人,分量最重。

    跟那女子和簪花郎周仕关系不大,因为老人姓丁,八十年来,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动,杀人只凭个人喜好和心情,江湖名宿也杀,帝王将相也杀,罄竹难书的武林恶人也杀,路边的老幼妇孺也杀,后来将教主之位传给了被自己杀到只剩一人的唯一弟子,从此消失。

    但是在他离开江湖后的二十年一次评选,依旧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,

    有个听上去很可笑的江湖传闻,说是专职收集江湖秘闻、评点宗师高低的敬仰楼,先后两任楼主,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询问,为何不撤掉那个生死不知的丁魔头,两人都说过同样一句话:万一他没死,我就死了。

    此刻大殿之中,女子笑问道:“你爹只要周仙子这么一个美人儿,明面上却是出力最大,如此兴师动众,当真不觉得亏了?”

    周仕苦笑道:“我爹什么脾性,你还不清楚?说好听点,是爱美人不爱江山,说难听点,就是见色忘命,如果不是种秋就住在南苑国皇宫旁边,他都能进宫去抢那位樊皇后。”

    女子伸手揉着脸颊,自怨自艾道:“周姝真,樊莞尔,一个当今第一美人,一个在二十年前,颜色甲于天下,你爹的眼光真高,难怪会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,哪怕见面了,一起喝茶,也是客客气气的,目不斜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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